经济观察报 记者 吴娓婷 杨恋 12月13日,广州市番禺区,一群素未谋面的人聚到一起吃了顿饭。
这群人的家都住在番禺洛溪地区,洛溪被称为广州房地产的华南板块。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至今,这里逐渐从城郊荒地发展为庞大的新居民区,聚居于此的大多是中高收入阶层。
两个多月前的9月24日,华南板块居民得知番禺大石镇会江村将建造一座占地365亩、计划处理垃圾2000吨的垃圾焚烧发电厂。该项目与他们的小区相距不过3公里。
一场反对垃圾焚烧厂开建的维权行动拉开了帷幕。
12月10日,广州市番禺区四套班子联合发布 《创建番禺垃圾处理文明区工作方案(讨论意见稿)》,表示对于垃圾处理方式和垃圾处理项目选址,番禺区将重新进行讨论和论证。近三个月的维权总算有了阶段性突破。
番禺的胜利
聚餐者以前都是通过网络交流,吃饭的过程中,他们依次起立做自我介绍。第一位网名叫阿加西。他皮肤黝黑,态度轻松随和。
一个月前,阿加西赴北京参加一次环保维权NGO法律研讨会。在那里他遇见了很多番禺之外的环保维权人士,其中不乏因担心垃圾焚烧污染或已受侵害而奔走的人们。
其中一位是北京朝阳区柏林爱乐小区业主赵蕾,她的哮喘症被怀疑是吸入了北京高安屯垃圾场污染气体所致。赵蕾把该垃圾场告上了法庭。见到阿加西时,赵蕾已经搬离该小区。北京市环保局承认高安屯垃圾场违规,但并未完全停止其运营,垃圾烧几天停几天。赵蕾还不能歇下来。
一边是“十一五”规划支持下全国各省的垃圾焚烧项目疾风疾行,一边却是让人不安的污染事实。阿加西预感到维权道路的艰难,“当时的危机感越发重了,”阿加西说。
番禺的业主最初的共识是走行政程序表达诉求。他们征集签名,到各政府部门信访,足迹遍布番禺区园林局、区政府、华南科研所、市环卫局、市府、省府。媒体也进行了跟踪报道,一切都有序进行着。
11月22日,广州市政府就番禺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项目建设情况召开新闻通报会。广州市副秘书长吕志毅表示,要坚定不移地推进垃圾焚烧发电项目。
此前,和阿加西同住一个小区的LIN(网名),把政府公布的关于番禺垃圾如何焚烧“全民大讨论”的五个通信渠道,全都试过不止一遍。接线员礼貌地记录了LIN说的话,此后再无回音。
LIN的邻居志华表示,他不敢把希望寄托在环评上。政府部门轻易就可以否认调查数据的可靠性,他感到很无奈:“政府有信息资源,专家资源,媒体资源,权力资源,可以说,他们的话语权与我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我们的数据经不起有关‘专家’的一句否定。”
11月23日,近千名华南板块小区业主、会江村村民,在没有互相邀约的情况下,来到了城管委和市政府门前“散步”。
静坐结束,业主自觉带走垫坐的报纸,有人抬着垃圾桶把垃圾收走。散场时地上没有留下一张报纸。
“散步”回来,阿加西有了信心。“番禺业主有这样的素质,我们表达意愿能在一个理性范围内。”阿加西说。
民众的维权和媒体的助推,让番禺垃圾焚烧厂的建设暂时搁浅,番禺将重新论证垃圾的处理方式以及垃圾处理项目的选址。
但12月13日那天的聚餐者心情却没有完全放松。接下来,他们有更重的任务:关停李坑二期垃圾焚烧发电厂,推行垃圾分类。
李坑:一群发不出声音的人
从番禺往北40多公里,白云区龙归镇李坑。李坑村民范育军向前来探访的番禺居民表示祝贺。他说:“想不到我们会站到一块。”李坑垃圾焚烧发电厂运营四年,是这次番禺业主维权中最重要的例证。
事实上,番禺项目曝光的一个月前,只有极少数番禺居民知道李坑已经建有垃圾焚烧发电厂,更没人知道李坑村民在8月的日头下坐了整整一天,抵制李坑二期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开建。
番禺选址曝光后,有媒体记者到李坑挨家挨户调查,公布出一则触目惊心的消息:建厂后癌症发病人数是建厂前的7倍。10月17日,华南板块业主一行13人,首次走进李坑求证。面对番禺业主的询问,李坑村民起初以为是盘查,冷漠地走开。从1990年起,李坑村民就为垃圾抗争,他们砸过机器蹲过牢,没能阻止垃圾填埋场的兴建。2002年,在有关部门的强力推行下,在李坑垃圾填埋场原址上动工开建了垃圾焚烧发电厂。
番禺业主用李坑的状况举证垃圾焚烧发电存在急性毒性。政府回应:“不能把正常的生老病死都归结到发电厂”,此后却一直没有组织病理学研究。疑虑和同情越发汹涌,筑成了一堵抵制垃圾焚烧的民意墙。
番禺的业主们数次奔赴李坑,探求李坑的真相。他们在网上发布照片、视频和文章。
樱桃白(网名)是李坑的探访者之一。在李坑停留的几十分钟内,樱桃白看见垃圾运输车鱼贯经过。她数了数,41辆。车身标志显示,它们来自越秀、天河、萝岗等广州市多个区。
樱桃白想起中山大学教授郭巍青的一篇博文,在网络流传广泛:《我们的垃圾在他们那里烧 (无知是一种罪过)》。她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们从不知道,整个广州的垃圾都在李坑人们的家旁边烧。李坑居民竟是一群发不出声音的人。”
起点,而不是终点
番禺的项目告一段落,樱桃白没有忘记李坑。她说:“关注李坑,是因为感同身受。”
李坑村民范育军总结番禺的阶段性胜利是因为居民“有文化,知道怎么走法律程序”。李坑兴建垃圾填埋场时,村民扛着扁担锄头冲进施工现场砸机器。政府强硬表态:“砸一个,抓一个,砸两个,抓一对。”
另一位村民范志仁已经多次到北京上访。每次回来,他都左藏右躲,生怕被派出所叫去。这位耿直的汉子扯着嗓门说:“你们不知道,我回来就被抓去问话,害我三天没洗澡。”
对于被警察叫去,番禺业主戏称是“请喝茶”。阿加西对范志仁他们说:“只要遵守法律、懂法律就用不着害怕。警察也是依法办事的。”
范志仁渐渐地学会如何正当维护自身的正当利益。最近一次从北京回来,派出所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范志仁说:“我有权不签,除非你承认我们的行为不违法。”对方只好说:“你就写几个字吧,我们好交差。”
李坑从前是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村民称网络、摄像这些科技手段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玩意儿。今年8月,他们在抵制垃圾焚烧二期工程时,镇政府人士竟多次对村民喊话:“你们认命吧。征地都征到你们这里了。”
从番禺业主那里,村民知道了“作为政府工作人员,说话要负责任。”如果下次碰到类似情况,他们想留下证据,好讨回一点说法。
村民也想学理性一点。范志仁认为“散步”是个平和的诉求办法。他认真地向番禺居民请教:“我们要不要堵路?在工厂门前堵,还是堵到马路上?”
同一时间,番禺居民也开展了对垃圾分类的推进工作。他们分工翻译一份名为 《2007英格兰废品战略》的材料。里面写有包括分类、推广的具体方法,甚至如何用经济杠杆“惩罚”那些不想分类的人。番禺居民表示,这份材料译出来后将送给政府参考。
政府选定了海龙湾小区等作为垃圾分类和资源回收的试点,但其他社区的居民都表示要参与进来。他们意识到,要想不被垃圾毒害,必须从源头上减少垃圾、提高物品利用率。
居民了解到闲在家里的日本老太太,会把乱扔的垃圾送回物主家门口。“只要政府想做,我们随时准备好做义工。番禺会有人站出来做这个活。”
离开李坑之前,樱桃白拉着老人黄玉甜的手说着什么。黄玉甜得了乳腺癌,樱桃白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地微笑着。
“我跟老人家说,接下来我们一定要为李坑做点什么。”樱桃白说,我给老人承诺,就是要给自己压力。